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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他哭了(送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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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他哭了(送小劇場)

在他們與關口處的小兵僵持不下之際,李婧冉只覺冷風直往她鼻子裏鉆,那種澀然發涼的感覺讓她覺得鼻尖發酸,險些就這麽打了個噴嚏。

她強行忍耐著,從腳趾到頭發絲兒都在努力,才勉強按耐下了“死人詐屍打噴嚏”的場景。

盡管如此,李婧冉的指尖還是克制不住地動了下。

當她發現自己這克制不住的小動作時,李婧冉頓時身子一僵,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快被凍住了。

糟糕,完犢子,她她她的小動作會不會被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

李婧冉心中警鈴大作,懊悔得簡直想把自己這不聽話的手給剁了拿去做泡椒鳳爪。

她前所未有地痛恨人類無法自控的肢體語言,就像是有人撒謊時會情不自禁地摸鼻子,有人緊張時會忍不住舔嘴唇,這些下意識的肢體反應是很難在短時間內更改的。‘

李婧冉先前覺得這不麻痹肢體的假死藥有多高科技,現在就有多痛恨這個設計。

而最可怕的是,她發覺藥效在逐漸褪去。

她的體溫、心跳和呼吸聲,緩慢地變得無所遁藏!

李婧冉極力屏息凝神,生怕被嚴庚書察覺一絲一毫的端倪。

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所有的小動作在習武之人眼裏,都是那麽拙劣而又明顯。

即使是情緒極度波動的情況下,嚴庚書都很難忽略這麽顯而易見的事實。

嚴庚書看著在裴寧辭懷裏裝死的李婧冉,眸色有一瞬的怔楞。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似是想去觸碰李婧冉。

那一瞬的空氣仿佛被最粘稠的膠水粘住了,所有人都下意識放輕了呼吸。

裴寧辭下頜緊繃,他儼然也感受到懷中女子那已經快失去的藥效。

只要嚴庚書觸碰到她、感受到了那重歸溫熱的體溫,這一切就都會穿幫了。

在這片寂靜的飄雪中,世界都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撲通,撲通,撲通。

李婧冉都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無所遁藏。

怎麽辦?

被揭穿假死事小,被嚴庚書發現欺騙他事大。

嚴庚書本就生性多疑,對背叛者沒有一絲一毫的忍耐度。

一旦她裝死遁走的事情被曝光......李婧冉覺得,嚴庚書應該會當真讓她變成一局屍體。

難道要自曝身份嗎?

但假設如此,她自然性命無虞,可也萬萬沒有可能刷滿嚴庚書的好感值了......

李婧冉心中煩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盡管李婧冉閉著眼,她都能感受到嚴庚書的目光如有實質般落在她身上。

灼烈,滾燙,宛如熱鍋滾油。

就在嚴庚書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李婧冉的那一刻,裴寧辭嗓音中隱含警告地開口喚了聲:“攝政王。”

嚴庚書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指骨輕貼了下李婧冉的手背。

是溫熱的。

李婧冉心中一沈:他知道了。

與此同時,裴寧辭的眸光也是一寒。

倘若嚴庚書當真不願放他們走,他自是不介意比計劃中早一步和他撕破臉。

李婧冉也同樣心跳如雷,就在她克制不住地想睜開眼自暴身份以自保時,她卻再次聽到了嚴庚書的嗓音響起。

依舊低磁性感,但卻比平日裏多了幾分啞意,像是被粗礪的磨砂紙狠狠擦過一般。

就如同在極力地隱忍著心中翻湧的思緒,和理不清的情絲。

他緩慢地從唇齒間迫出兩個字,再次重覆:“放行。”

出了軍營之後,裴寧辭抱著李婧冉走到拐角處,李婧冉立刻掙著下了地。

她看向裴寧辭,並未與他計較這假死藥不靠譜的藥效,畢竟現在再談論這些除了宣洩情緒別無他用。

她只是望著裴寧辭,和他確認道:“他是不是知道了?”

方才因為顧及著假死的身份,李婧冉全程閉著眼,她並不能看到周遭發生了什麽。

如若嚴庚書真的發現她沒死,又怎麽會如此輕而易舉地把他們放出來?

但嚴庚書都已經觸碰到了她,感受到她溫熱的體溫,興許還看到了她手指微動了下。

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她沒死?

李婧冉如今迫切地想從裴寧辭口中探得一個答案,可惜她卻失望了。

裴寧辭薄唇輕抿了下,似是想到了什麽,眸光微閃,卻只是道:“他知道你還活著,卻並未阻攔。”

李婧冉與他對視了片刻,心知從裴寧辭嘴裏是撬不出什麽了,遂挪開目光。

到底是......為什麽呢?

她不自覺地蹙了下眉,並未多言,只是對裴寧辭隨口道:“本宮知曉了。祭司大人公務繁忙,無須在這裏陪本宮多耗時間,本宮會自行回府。”

儼然一副用完就丟的架勢。

說罷,李婧冉還在揣摩著嚴庚書的心思,就忽然感受到那清淡的雪松氣息靠近了幾分。

她擡眸,卻見裴寧辭走近幾步,近到打破了他往日裏口中的君臣之禮。

又或許說,早在很久之前,裴寧辭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冷眼看著這條界限被李婧冉一再踩踏,卻並未阻攔。

他微垂眼瞼,自上而下地瞧著她,下頜緊繃:“長公主如此作為,恐怕不妥。”

裴寧辭那雙淺金眸子凝著她,他仍像是在神壇之上指引信徒的模樣,清冷淡漠:“用人之計在於籠絡人心。臣方才剛助長公主脫身,長公主就是如此對待盟友的嗎?”

盟友?

李婧冉微挑眉梢,望著裴寧辭近距離的臉龐,不退反進。

她踮起腳往他面前一湊,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被壓縮,近得仿佛只要他微微動上分毫,薄便會吻上她小巧的鼻尖。

李婧冉微挑起眼,與他對視著,嗓音輕柔地道:“祭司大人又想讓本宮如何報答?”

她一眨不眨地瞧著他,那雙水靈靈的眸子裏光華流轉:“一聲道謝?一個吻?還是......”

李婧冉刻意頓了下,在夜色中觀察著裴寧辭的神色。

即使她不說,裴寧辭也同樣知曉李婧冉的未盡之言。

還是一些更繾綣的、更墜紅塵的、更引人沈醉的事情?

墮落,破戒。

這兩個詞就如同深深註視著裴寧辭的深淵,他本應恐懼的。

可是為何.......他心底竟生出了一種渴望?

李婧冉看著裴寧辭的喉結輕滾了下,那顆艷紅的喉結痣就仿佛活了過來一般,勾人心魄。

她凝著那顆小痣,無聲笑了下,又繼續道:“還是希望本宮用細細的金鏈鎖在祭司大人的腰間,雪膚襯細鏈,想必是一副好風光。”

“但祭司大人的這張嘴,若是不能發出讓本宮滿意的聲音,就替本宮潤那玉球吧。”

裴寧辭看向她的目光裏,除了警告外,還有一絲茫然。

“聽不懂?”李婧冉在輕風中微微退開些許,微瞇著眸撩開貼在自己面上的發絲,慢悠悠給他好心解釋道:

“祭司大人興許不會太喜歡它。你含著它時會感受到玉石被冰雪鎮涼的溫度,抵著你的上顎,感受口腔被填滿。”

“這種不適應的感受會逼得你淚水漣漣,讓你想求饒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能濕紅著眼尾用你那雙清高的眸子哀求本宮......”

“長公主。”裴寧辭神色微涼地打斷了她,他眉眼間有淡淡的不悅,就如同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般。

可又隱含著某種其他的、更為覆雜的、不該屬於裴寧辭的情緒。

李婧冉漫不經心地笑了下:“怎麽了?不是祭司大人主動向本宮求的賞嗎?”

裴寧辭薄唇緊抿,分明並未言語,李婧冉卻看出了他的意思。

——這份獎賞,賞的究竟是誰?

李婧冉也同樣不躲不閃地回視著他,笑意隨性又嫵媚。

——不喜歡麽?可她覺得,祭司大人到時候的反應,興許會背叛他這冷硬的嘴呢。

半晌後,裴寧辭沈緩地出一口氣,溫潮的氣息在觸到冷空氣的那一剎那就氤成了清淡的白霧氣。

他敗下陣來,示弱般轉移話題,生硬地用她先前的話搪塞她:“臣自是想與長公主商議與烏呈的和親事宜。”

“這樣啊。”李婧冉拉長語調應了聲,微擡著下巴慢條斯理道:“可本宮即使沒有你,照樣能從攝政王處脫身。祭司大人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這番話屬實是典型的過河拆橋。

反正她現在已經出來了,剩下的自然是全憑一張嘴,她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裴寧辭聽到她的後半句話,心裏卻驀得像是被針刺了下,密密麻麻泛著酸。

並不算疼,可卻磨人。

他把他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看得太重了嗎?

李婧冉全然不知裴寧辭這斷章取義的本事竟如此超凡脫俗,恐怕連腦補大王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句祖宗。

她只是繼續和他拉扯著:“聽說那烏呈三可汗可是個俊俏男子,金發碧眼身姿高挑。況且烏呈民風開放,他想必在床笫之間會玩得很開吧。”

李婧冉唇角噙笑,卻輕聲喟嘆:“祭司大人,壞人姻緣,實非君子所為。”

裴寧辭清楚地看到了李婧冉神情間的算計,她甚至不屑於隱藏,只這麽明晃晃地肆意打量著他。

但他又能如何?

他只能隱忍地裝作不知,忍辱負重地問道:“長公主待如何?”

“祭司大人還是喜歡忽略本宮的話。”李婧冉慢悠悠地伸出手接下一片雪花,感受著它由固體輕而易舉地被融成液體的狀態,“本宮想要什麽,方才不是都說了嗎?”

“那玉球,著實需要被潤一潤了。”

“明日使者宴會前,倒是個好時間。”

裴寧辭有一瞬竟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知曉長公主嘴上向來輕浮,本以為她只是想用三兩句話瞧他露出窘態,誰料她竟是想來真的......

況且還是在使者宴會前。

李婧冉見裴寧辭緘默不語,微挑了下眉梢。

她步步緊逼,語氣卻客氣又疏離,未經潤色的直白話語一字一頓砸進他的心間:

“大祭司,讓玩嗎?”

與此同時,拐角處的軍營裏卻儼然是另一副景象。

紛飛的飄雪間,嚴庚書帶著薄繭的手指自下而上一顆顆解開了自己的盤扣,摸到最上面盤扣時,他的手指頓了下。

那顆盤扣缺了個珠子,是她拽著他衣領時崩掉的。

她。

阿冉。

不再屬於他的阿冉。

嚴庚書低垂下眼,在風雪間只著一身單衣,漫天的飛雪落在他墨黑的發絲、肩頭,無聲消融。

他將外衣遞給身後的副將,一步步走到受刑架,背對施刑者,將高束的發絲盡數撥到身前。

施刑者是個來飛烈營沒幾年的新兵,還從未有機會同嚴庚書說上一句話,未曾想第一次正式見面竟是要鞭打這位傳說中高高在上的攝政王。

他吞吞吐吐地道:“王,不知屬下是否.......是否應該註意下手的分寸?”

旁邊圍觀的林磊和絡腮胡原本臉上都寫滿了憂心,聽到這句低情商發言,都險些忍不住想要擼袖子。

問什麽問啊!打的時候直接放水不就好了嗎!

那可是八十鞭啊!他是想趕緊抽死嚴庚書好換個主帥嗎???

飛烈營上下都知道,嚴庚書極重軍令,對他們狠卻對自己更狠。

他們簡直要懷疑這小兵是敵營安插進來的臥底。

林磊拼命對施刑的小兵使著眼色,結果小兵傻不楞登地撓了撓頭,問道:“林兄,你可是眼睛不適?”

在軍營裏性格算得上是極度斯文的林磊默然好半晌,低聲罵了句:“適適適,我適你爹!”

嚴庚書雖背對著他們,但也大約能從幾人的說話聲中推測出發生了什麽。

他微偏過頭,側臉線條挺拔流暢,只對施刑者沈聲吩咐:“嚴格執行。若被本王發現你放水,待會兒挨抽的就是你。”

小兵被他的威脅嚇得一陣顫栗,挺胸擡頭站直,大聲應下:“是!”

軍營裏的鞭子自是比外頭的還要毒上許多,更何況士兵犯錯都是軍杖,能動到鞭子的刑法少之又少,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嚴刑拷問的。

本就淩厲殘忍的鞭子淬了辣椒油後,那更是人間酷刑,就如同從地獄裏翻出來的刑法一般。

軍中先前有個叛徒,被抓回來後鞭五十,誰料十幾鞭子下去後,他就已然被抽得皮開肉綻,哭爹喊娘地求著給他個痛快。

而現如今,嚴庚書要承受的,卻是整整八十鞭。

施刑的小兵定了定心神,鞭子在地上試摔了下,伴著淩厲的破空聲,登時卷起一堆沙灰塵土。

旁邊圍觀的士兵們都沈默了。

這力度,這角度,這哥兒們上輩子就是在閻王殿當差的吧!!

小兵還有些緊張,戰戰兢兢地跟嚴庚書匯報道:“王,那我來了啊。”

嚴庚書低聲“嗯”了句,重新把頭轉了回去。

阿冉先前說過,她喜歡他這張臉。

他這張臉可不能破相,萬一有朝一日他們還能在大街上偶遇呢......

小兵手抖抖嗖嗖地把鞭子往辣椒水裏一泡,再次確認道:“王,我真的來了啊。”

嚴庚書擰起眉,深深有種被調戲的感覺,忍不住呵道:“做事怎麽婆婆媽媽的,你歸哪個副將......”

話音未落,第一鞭便嘶嘯著劃破空氣,“啪”得一下抽在了嚴庚書的後背。

剩下的話瞬間被嚴庚書咽了下去,他隱忍地悶哼了聲,也下意識在心裏罵了句臟。

這久違的滋味啊,上一次挨鞭刑還是在楚館之時。

光是一鞭下去,雪白的裏衣便已被抽得開裂,觸目驚心。

而在這劇烈的疼痛中,嚴庚書閉上眼,腦海裏盡是那個女子的笑靨容顏。

連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第二鞭便已落下,精準地落在同一處,皮肉頓時開綻,裏衣沾上了血色。

緊接著是第三鞭,第四鞭......

嚴庚書始終一聲不吭地承受著,除了措不及防落下的第一鞭,之後再沒洩出一絲呻/吟。

晚間拉練完後的士兵三三兩兩甩著汗回來,見到鞭刑架上居然有人在受刑,頓時都是一驚。

“咱軍營又有人叛逃了?”

“鞭八十?那不得死人啊?犯了什麽事啊這是?”

“嘖,早知今日,何必當......”

說話間,他們看清楚受刑者時,頓時都噤了聲。

刑架上的那人背對著他們,背影高挺,寬肩窄腰,盡管並未露臉但所有人都認得他的背影。

是他一次又一次帶領著他們殺出重圍,也是他教會了他們習武並不比習文低人一等。

是他在他們的仰望中鏗鏘有力地說“萬裏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也是他每每擋在他們面前庇他們於風雨。

暗夜裏翩飛的軟鞭上沾著的血紅,幹涸的血漬上又添新傷,鞭子一次次破空落下的聲音瘆人得讓圍觀的人都毛骨悚然。

“王......他觸犯了什麽軍條?”有人艱難地問出聲。

“王妃身死,王爺想給她留個全屍,不願讓她在關口處被驗......”

半晌都無人回應。

偌大的校場裏站滿了人,這一刻卻寂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能聽到嚴庚書隱忍的、漸漸粗重的喘息聲,彰顯著他正在承受著怎樣的折磨。

這個刑罰對他而言,不僅僅是生理上的疼痛,更多還有一種在自己帶起來的兵眼前當眾受罰的恥辱。

是他身為一個主帥、作為他們敬重的王,如今卻當著他們的面受罰。

眾人許久都說不出話,無人知曉應當如何面對這種情景。

誠然,軍營中都是一群老大粗,他們的心思並不如姑娘家那般細膩敏感,然而此時此刻,每個人都靜默了。

他們興許不通人情,但卻都知道當眾受罰意味著什麽。

就連最不起眼的普通士兵,當眾受罰帶來的羞恥都遠勝於身體上的折磨,那是把一個人的尊嚴踩在地上摩擦、碾碎。

更遑論嚴庚書他可是主帥啊。

顏面掃地,何以服眾?

往後軍營裏的弟兄們仰望他時,看到的究竟是他尊貴的玄袍,還是他玄袍之下永遠不會痊愈的疤?

辛辣的辣椒水氣味被晚風刮到每一個人鼻尖,那股刺激的氣味嗆進了他們的淚腺,有些人竟克制不住地紅了眼眶。

他們甚至都很難想象,這光是聞著都令人分外不適的辣椒水,沾在皮開肉綻的血肉上,又會是怎樣鉆心的痛。

“操。”絡腮胡抹了把臉,低罵了句,率先朝著受刑的王單膝跪下,“王爺,屬下願代您受罰!”

他就像是一塊打碎銅鏡的石子,砰然一聲巨響,象征著寧靜的鏡面登時在所有人面前四分五裂。

林磊看著嚴庚書血跡斑斑的白衣,紅著眼眶在絡腮胡身畔撩袍跪下:“軍令不可廢,那就讓屬下代勞吧。”

“王爺當年代屬下受了那杖責之刑,如今懇求王爺恩準屬下報恩。”

施刑小兵抹了下額頭的汗意,喘著粗氣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還剩五十鞭。

“屬下也願意!”

“還有俺!”

“求王恩準!”

圍了一圈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跪了下來,如同被海浪推倒的房子,嘩啦啦跪了一片。

每張堅毅的臉龐上都透著不可動搖的神情,他們或多或少都受過嚴庚書的恩,也都是打心底地擁護他們的王。

如今只不過是區區鞭刑,即使是在戰場上,他們也願意為了他們的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們都靜靜等待著嚴庚書的答覆,卻見邢臺上的男子身子很輕微地動了下,他側過臉時他們才發現他的額發已盡數被冷汗打濕。

嚴庚書是他們心中的王,但也個擁有肉/體凡胎的凡人。

他也會疼,也會心如刀絞,也會有自己想留卻留不下的人。

只需一眼,他甚至都無需開口,士兵們便都明白了嚴庚書的意思。

他平日裏那麽護著他們,如今又怎會讓他們來替他受他應受的懲罰呢?

一個士兵驀得開口:“不就是五十鞭嗎?我們每人受一鞭即可。王爺不必擔心,我們都皮糙肉厚的,這一鞭連個印子都留不下。”

眼看有人打起了感情牌,其他人也紛紛跟隨。

“是啊王爺,你見不得我們受罪,我們又何嘗不想幫你分擔。”

“就是!我們每人一鞭算不得什麽,王爺你若是一人挨完了整整八十鞭,恐怕都.......”

士兵們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卻也並未見嚴庚書動容半分。

這群大老爺們兒對視一眼,沈重地點了點頭,隨後一同捏著公鴨嗓,開口:

“王爺~求求你了~王爺~”

撒嬌男子最好命,尤其還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軍營男子齊聲撒嬌。

嚴庚書向來最怕他們這招,平日裏大家夥兒犯了什麽錯事時,就自覺往他帳前一跪,扯著嗓子力求把他們的王給惡心得妥協。

這招雖無恥,卻有效。

可如今,嚴庚書只靜靜望著他們,目光滑過面前的每一個人。

他輕輕勾了下唇,對他們低聲道了句:“多謝。”

受到嚴庚書道謝的士兵們卻都傻了。

經年來,嚴庚書對他們雖然疼惜,但大多時候都是不茍言笑的。

或者就是那種看垃圾的眼神,配上唇角的冷笑,涼薄地說一句:“這就不行了?是準備上戰場送功勳麽?”

他現在這個笑意雖淺,甚至還帶著些許苦澀,但卻是發自內心的,不含一絲戲謔調侃的成分。

況且,攝政王在跟他們道謝誒!

道!謝!誒!

跟了他這麽多年的兵在此刻都呆若木雞。

直至嚴庚書再次開口時,他們才回過神來。

他微垂著眸,面色有些蒼白,難得地說了句文縐縐的話。

“不必了。身上痛,心裏就沒那麽苦。”

此話一出,士兵們便都沈默得一言不發,卻無人再開口了。

確實啊,對於他們而言,生理上的病痛都是家常便飯,誰還沒個帶傷上陣的時候?

山匪倭寇猖狂之時,他們有大半年身上都大傷小傷不斷,疼痛在他們眼裏著實算不上什麽。

可心裏頭不一樣,那是他們全身最柔軟的地方,禁不住任何刺激。

只要任何一點細小的傷口,在心底最細膩的地方,痛覺都會被無限放大。

渾身上下哪裏都仿若帶著鎧甲的人,心中最是柔軟。

他們都不約而同想到了攝政王妃。

攝政王......本該明日大婚的啊,發妻竟死在了最甜蜜的時刻。

見他們都不說話了,嚴庚書只是朝施刑者投去一眼,對他道:“繼續。”

接下去幾十鞭裏,無人再開口,唯有厲鞭滑坡空氣時的狠戾聲響,和嚴庚書微顫的呼吸聲。

長夜靜謐,幽深入人心。

行刑一個多時辰,無一人開口,大家都沈默地跪在原地,視線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受罰之人。

只當是他們能為他們的王留下的最後尊嚴。

夜風吹涼了每個人的衣衫,這片粘稠的夜晚仿佛是飛烈營全體上下為王妃的默哀。

只是刑罰結束後,遍身冷汗的嚴庚書沾滿血得被人攙回主帳趴著歇息時,軍師卻一語道破了他心中的思緒。

他站在床邊,斂下眼看向疼得氣息都微弱了幾分的嚴庚書,與他僵持半晌後才無奈地開口:“你又舍不下她,這又是何苦?”

“親自放走了她,如今又做出這幅樣子是想給誰看?”

若這話放在平日,嚴庚書必會不手軟地讓軍師見識下用言語冒犯主帥的下場。

可此時此刻,他卻是前所未有地安靜,半晌後把臉埋進枕巾沒出聲。

軍師冷眼瞧著他,邊在心裏罵他自作自受,邊嘆著氣從抽屜裏拿出金創藥往他枕頭邊一扔:“把血止一下,看著辣眼睛。”

嚴庚書在行軍打仗之餘,日常生活中都有著令人發指的潔癖。

軍師先前談事時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手指,就見嚴庚書不自禁地擰著眉用絲帕一遍遍擦著。

軍師雖比嚴庚書虛長幾歲,但氣性隨著年齡一同增長,當即就跟嚴庚書翻了臉:“姓嚴的,你幾個意思?”

被他一呵,嚴庚書這才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動作。

嚴庚書微楞許久,隨後才放下身份與他解釋。

也正是那天,軍師成了為數不多知道嚴庚書先前經歷的人,明白這位萬人之下的攝政王曾淪落楚館的經歷。

嚴庚書雖嘴上輕描淡寫,但身體上的反應卻騙不得人。

軍師自此之後都刻意得回避著不觸碰到他,甚至幾個月後看到副將把手搭在嚴庚書肩上時眼皮都心驚膽戰地跳了下。

嚴庚書自從被他點出問題後,也儼然有在刻意註意自己的行徑,起碼在外人面前被人碰到時已經可以面不改色,看起來毫無異樣。

而如今帳內沒有外人,軍師嘴上不說,卻也容忍著他的這些臭毛病,並未直接幫他上藥。

只是把藥品擱在床頭許久,他都沒見嚴庚書動彈。

軍師“嘶”了聲,倒也絲毫不顧及他剛受罰,上手就搡了嚴庚書一把:“趕緊的,磨蹭啥......”

話音未落,剩下的話卻盡數被軍師吞進了肚子裏。

因為他看到,這位在外人面前向來殘忍無情的男子,竟將臉埋在枕巾間,無聲地哭了。

嚴大公子在淪落風塵之前,也有著嫡長子的尊嚴,從未在任何人面前露過怯。

更遑論在他當上攝政王後,活像是把自己的內心封鎖了起來,唯有面對飛烈營弟兄們時才偶爾露出幾分柔意。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嚴庚書還會像個老媽子一樣喊來後廚,擰著眉,用一副拷問犯人的語氣問廚子:“這群小兔崽子在長身體,吃些什麽合適?”

軍師發現後,嘲笑了他許久,嚴庚書卻只施施然地佯裝鎮定道:“他們爹娘把孩子全須全尾交給了本王,本王自是得把他們養得白白胖胖的。”

說罷,他還會勾唇補道:“養肥後操練起來才帶勁。”

他一直把自己的那顆心藏得很好,嘴上從不承認自己的半分心軟。

嚴庚書習慣了讓外人曲解他,甚至連他自己都在一味地詆毀自己,尤其是在李婧冉面前更是如此。

就好似讓她先看到最惡劣的他,之後但凡能看到他一丁點的好,興許就能多憐他幾分。

很多時候,強勢只是弱者的一種完美偽裝。

嚴庚書比誰都清楚,在他選擇這條路時,他就已經不配被愛了。

可他本該封閉的內心,卻驀得闖入了一個名叫阿冉的人。

他強硬地把她留在自己身邊,硬邦邦地讓她親眼看到他最不堪的那一面,逼迫她接受並且去愛他最陰暗的部分。

嚴庚書想讓她愛著他的每一寸。

又或許說,不必愛,只要憐他即可。

他如是想著,也是如是做的。

嚴庚書在李婧冉面前殺了人,也把自己的過去毫無掩飾地撕開給她看,就差扒了自己的衣袍讓她把他傷口處結的痂剝著玩。

嚴庚書把自己能給的,已經盡數給了出去,可即使他給出了自認的全部,卻依舊無法像從沒見過世界陰暗面的少年郎一般,把自己全心全意地給他。

他已經盡力了。

真的已經盡力了。

他曾也是恪守君子之禮、受封建禮教馴化的男子。

但在她面前,他百無禁忌。

君子遠庖廚,但嚴庚書可以為李婧冉進廚房熬紅糖水。

軍中忌女子,但嚴庚書可以絲毫不避諱地親手把沾了經血的床單默默搓洗了。

世俗多貴賤,但嚴庚書可以為了她打破這階級禮教,請旨娶她為正妻。

嚴庚書可以把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浸在水盆中用胰子搓洗到破皮,可是有些事情,終究是改變不了。

他是骯臟的,手上沾滿了無數老弱婦孺無辜人士的鮮血。

他是卑劣的,能寵她入骨但對其他人卻從不心慈手軟。

世間有那麽多比他更為完美的男子。

歸根結底,他已經不再年輕,也不再光風霽月。

他只是她在茫茫人海裏,最次的那個選擇。

當嚴庚書掀開帳看到滿帳的溫暖燭火、和燭火下的她時,他心底那一瞬的觸動是難以言喻的。

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馨,是家的感覺。

嚴庚書想,就算讓他下一刻去死,那也值了。

坦白說,李婧冉在最後一頓飯局上表現得並不高明。

又或者說,她的表演痕跡太重了,嚴庚書幾乎一眼就能看出她心裏藏著事。

但他寧願當個傻子。

她給他夾菜,他便吃;她給他倒酒,他便喝。

她想要什麽,給她便是,他能給她的本就也不多。

她不想生孩子,他心裏竟是高興的。

他卑劣又自私,想做她最親近的人,並且舍不得她受這個苦。

嚴庚書覺得,他可能真的瘋了。

直到李婧冉服假死藥倒下的那一刻,嚴庚書首次感受到了那種鉆心到令人窒息的痛。

他當時真的以為阿冉死了,死在了他懷裏。

也是那一刻,嚴庚書無師自通了要如何愛一個人。

他希望她下輩子能遇到一個好人,與那人幸福恬淡地共度一生,不要再遇到他這種混賬了。

關卡處,當嚴庚書看到她躺在裴寧辭懷裏,指尖輕輕動了下時,他心裏第一個湧起的情緒,竟是無法遏制地欣喜。

欣喜她還活著,欣喜老天待他涼薄多年,卻終於憐了他一回。

而就在下一刻,嚴庚書便反應過來了一切。

這所謂的死局,應當都是阿冉與裴寧辭策劃的。

是為他做的局。

因為......她想離開他。

意識到這一切時,嚴庚書腦中嗡然一聲響,他竟被鎮得有須臾都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她如此處心積慮,如此精心謀劃,如此煞費苦心。

原來都是為了離開他啊。

嚴庚書心中是極盡的自嘲。

何必如此,何須如此。

她只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興許還會勾唇笑著為她踐行。

她終究是不信他,不信他的愛情,不信他願意順著她的意放她自由。

他在她心中,竟如此不堪。

嚴庚書在被鞭打時,心裏想的卻是:她應當已經和裴寧辭離開了吧?

他們會擁抱嗎?

裴寧辭會像他這般熱烈地吻她嗎?

他這死敵生性淡漠,他能照顧好她嗎?

一抽一抽地疼,竟連鞭子落在身上都感受不到了。

嚴庚書自從成為攝政王後,一直是個存在感極強的人,張揚,肆意,殘酷。

而當他哭泣時,卻是無聲無息的,甚至連身子的顫抖都被降到最低。

他只是埋在枕間,淚水滑過高挺的鼻梁末入枕頭,將它一滴一滴地打濕。

安靜內斂。

如今,站在床邊軍師看著嚴庚書那濕紅的眼尾,卻也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他只五味雜陳地安慰道:“瞧瞧,自作孽不可活,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嚴庚書似是無聲地笑了下,他的嗓音低低的:“可我留不下她了。”

畢竟,她不憐他,也不愛他。

他舍不得留下她了。

李婧冉甩開裴寧辭回到長公主府時,天空已泛魚肚白。

盡管熬了個大夜,但李婧冉的心情卻極好。

哦耶,終於擺脫兩頭跑的生活咯。

終於擺脫嚴庚書那邊了,感天動地。

但李婧冉始終想不通嚴庚書為何明知她沒死,卻還是把她放了出來。

她心中總有些慌,生怕這小插曲會影響最後的結果,習慣地和小黃確認道:「嚴庚書那頭的攻略值刷滿了吧?」

小黃“嘶”了聲:「不知道為什麽,嚴庚書那頭的和李元牧一樣突然變灰了,看不見。」

「但我上次看時,他已經99%啦,應該大差不差。」

李婧冉皺了皺眉,第六感告訴她事情不簡單,但還是並未多言。

而就在這時,小黃卻驚訝地“噫”了聲:「李元牧的攻略條開始變成彩色了耶!」

李婧冉眼眸一亮,正想開口詢問時,卻忽而聽到不遠處傳來婢女略有些慌亂的聲音:“陛下請留步。殿下還未起身,請容奴先去通報一聲......”

李元牧模糊的嗓音卻隔著門飄到她的耳邊:“她是朕的阿姊,無須講究那麽多虛禮......讓開。”

李婧冉眨了下眼:「你們這道具不行啊,難不成是只有攻略對象在我身邊時才能看得到攻略進度?」

與此同時,李婧冉也在心中嘆了口氣。

高級打工人都沒她這麽命慘。

她這才剛回長公主府啊,連覺都還沒睡呢。

這才幾點啊!!!

她三兩下脫了外衣往床底下一塞,扯散了自己的發髻,做出一副還在熟睡的模樣。

就在李婧冉躺下身的那一瞬,門就被人輕手輕腳地推開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在心中感慨好在她動作快,不然就要被李元牧抓個現行了。

李婧冉豎著耳朵,聽到腳步聲朝她床邊而來,與此同時馥濃的龍涎香縈繞在室內,和那同樣濃烈的鳶尾花香交織相匯成一種截然不同的、華麗高貴的氣味。

李婧冉感受到李元牧距她越來越近,她甚至都能感受到這臭弟弟的呼吸灑在她下頜的感覺。

有些發癢,就像是小狗狗趴在她的身邊。

她心跳情不自禁地快了幾分,正猶豫著是否要睜開眼時,卻聽李元牧像是自言自語般道:“要不要趁阿姊熟睡,偷偷親她一口呢?”

李婧冉瞬間睜開眼:“哎呀本宮......”醒了。

她把剩下的兩個字吞回了肚子裏。

因為李婧冉一睜開眼,就撞進了李元牧那雙如幽潭般黑漆漆的水眸。

他離她很近,近到李婧冉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纖細修長。

無一絲血色的臉龐猶如上好的白瓷,細膩得沒有任何一個毛孔,殷紅的唇卻讓他多了幾分艷色。

李元牧定定瞧她半晌,唇角輕輕翹起,趕在李婧冉反應過來前便往後退了下:“阿姊怎的不繼續裝睡了?”

李婧冉在心中默默地慫噠噠回道:因為怕被你這臭弟弟強吻啊。

她面上卻只假惺惺地笑:“陛下此言差矣。我為了今日的宴會頗為費心力,昨夜歇得晚,怎會是裝睡呢?”

李婧冉這句話中,有一半是實話。

這宴會的確是頗耗心力,只是耗的不是她的,而是許鈺林的。

李元牧譏嘲地笑了下,頂著那張天使的面容,同樣似真似假地應道:“阿姊昨夜的確應當是辛苦的。與即將大婚的男子偷/情,這滋味應當分外銷魂吧。”

李婧冉聽出了李元牧的陰陽怪氣,禁不住微挑眉梢。

偷/情?和誰?哪個人即將大婚了?

李元牧見她不說話,又湊近在她脖頸間輕嗅了下,隨後語氣幽幽道:“不對,不只一個。”

“阿姊,”李元牧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那雙杏眸漆黑得令人看不見底,“你身上有裴嚴兩位愛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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